10月的茂名高州,天氣涼爽,微風卷著江面水汽撲面而來。鑒江橋上,電動車與汽車交替駛過,偶爾有穿藍色工作服的餓了么騎手匆匆經過。橋兩側是一米多寬的人行道,幾位行人提著水產緩步走著,橋頭榕樹下,一群老人搖著蒲扇圍坐下棋,旁側攤位上,果蔬整齊碼放,攤主正低頭整理貨物。一切平淡得像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天,很難讓人想到,7月18日下午5點多,這里曾發生過一場十米高橋的縱身一躍。
橋邊護欄高一米多,成年人探身便有懸空感。往下望去,江面平靜,岸邊長滿深綠色水草。江岸兩側有緩坡,三個月前,呂煒權救人后,就是從這里手腳并用爬上岸,渾身濕透地騎著車繼續送外賣。
“沒想那么多,本能反應”
羊城晚報記者采訪當天是呂煒權的休息日,他一個月通常休三到四天,但這天中午還是上線跑了會兒外賣,見面時,他的深藍色短袖上還有汗漬。聽說要拍攝,呂煒權靦腆離開,片刻后換上一身亮眼的橙色工作服,橙色頭盔也擦得锃亮——這是淘寶閃購“城市騎士·橙意計劃”獎勵的全國首套騎手制服,對他而言意義非凡。
時間回溯到7月18日下午5點多。呂煒權剛從高州車站取完餐,電動車駛過鑒江橋時,橋上圍攏的人群讓他放慢了速度。“一開始以為是有人釣到大魚了。”他回憶道。直到湊近,才看見湍急的江水中,一名女子正在沉浮,離岸已數十米遠。
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在呂煒權的講述里是“一片空白”“本能反應”。他忘了自己一周前剛因腸胃息肉做過胃鏡手術,也忘了腳下的橋有多高。他迅速脫掉鞋子和頭盔,翻過橋欄,縱身躍下。
七月的河水因連日降雨而不甚平靜。他順流游了五六十米才追上女子,“不敢從正面抓,怕她慌了把我也拖下去。”他抬起胳膊比劃著托舉的動作,“往回游的時候,水嗆進了鼻子,那時候真累了,把她拖上岸時,我氣喘得不行。”
救人后,呂煒權沒有留下姓名,未作停留,向趕來的民警們擺擺手、順著緩坡,手腳并用爬上了橋。整個救人過程,據他回憶,大概是10-15分鐘。他的外賣配送箱里,還有四份訂單,“我知道快超時了,不能再耽誤。”接近六點,訂單全部送達。呂煒權沒有立即回家換衣服,而是騎車到江對岸的觀山公園,渾身濕漉漉地坐在石凳上,休息了半個多小時,抽了一根煙,排山倒海的疲憊此時才徹底襲來。

呂煒權
縱身一躍詮釋平凡人的英雄主義
呂煒權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。但他救人的視頻已在網上傳開。當天下午五點半,餓了么高州站站長鐘志鵬收到一條來自現場民警的微信:“你們餓了么出人才了!跳水救人后馬上沖去送餐,連名字都沒留!”
站長一時沒反應過來,直到看到視頻,才震驚地認出是呂煒權。他立即撥打電話,六點整,電話接通:“你是不是跳河救人了?”站長語氣急促。“是。我現在很累。”電話那頭聲音疲憊。
平靜的生活從那一刻被打破。慰問、表彰、采訪……鏡頭和關注如同潮水般涌向這個普通的外賣騎手。
家人的反應是擔憂多于驕傲。遠在佛山的妻子通過朋友轉發的視頻得知他救人的消息。“第一天她還說我勇敢,第二天看見跳橋的視頻,在電話里就哭了,說我這么大年紀,這么高跳下去,是不是想找‘死’。”呂煒權嘴角扯出一絲笑,眼里卻泛著紅。家中81歲的老母親也拉著他的手反復念叨“太危險,你不要命了”。他知道這些是家人“善意的罵”。
“困擾”發生在幾天后。不斷有人找到他家樓下,向鄰居打聽他的去向。他很快休假去佛山妻子那里,可僅一兩天又返回高州,“政府要慰問,媒體要采訪,‘躲’不過”。
接下來的三個月里,榮譽接踵而至:茂名市、高州市有關部門向他送上慰問金,高州市授予他“見義勇為”榮譽稱號,還為他拍了紀錄片,餓了么公司為他頒發“藍騎士社區俠”榮譽稱號,淘寶閃購“城市騎士·橙意計劃”將全國首獎頒發給呂煒權,并贈予全國首套騎士制服。他感到“有些高興,有些惶恐。每天只盼著這些事什么時候能快點過去”。
10月9日,呂煒權入選中央政法委“2025年第二、三季度見義勇為勇士榜”。接受記者采訪時,這位50歲的外賣員雙手搓著額頭,口中反復念叨著:“這榮譽太高、光環太大,照得我都睜不開眼了。”

10月25日《羊城晚報》A6人世間版報道
平凡的底色與“本能”的善意
在同事和站長鐘志鵬眼中,呂煒權是個“沉默、踏實、心細”的“老好人”。他的善良刻在骨子里。送餐時看到顧客門口有垃圾,他會順手帶走;遇到腿腳不便的老人,他會把餐送到手中;路上看到障礙物,他會主動清理。在他看來,這些就和跳江救人一樣,“只是舉手之勞”“都是很平常的事”。
成為外賣騎手前,呂煒權做過不少活計:初中畢業去廣西收過水果,開過小賣部賣光碟,開過床上用品店,在江門的不銹鋼廠打過工,還在佛山擺過攤,賣炸雞排和檸檬茶。“去年兒子上初中,就從佛山回了高州,老婆和女兒還在那邊擺攤。”他說,送外賣雖累,但時間自由,能照顧家里,“每個月賺七千元左右,夠花了”。
2024年11月,呂煒權來到餓了么,剛開始因為不熟悉路線、不會擺弄手機,被扣過幾次錢。他的生活簡單且重復:每天下午兩點到七點、晚上十點到凌晨兩點穿梭在街巷。送餐高峰時連喝水時間都沒有,暴雨天渾身濕透是常事,送完最后一單回到家,往往已是凌晨三點多。“現在熟了,哪條路近、哪家店出餐快,都知道。”說起這些,他語氣里才多了點底氣。
這些經歷讓他更懂生活不易,救人的“本能”或許就源于此。他的微信頭像是幾年前在廣州長隆游玩時拍的,畫面里兩條鯨魚在水中依偎,組成一顆愛心。“我喜歡水,從小在河邊長大,年輕時常從橋上跳水玩。”對水的熟悉,也許消解了他當時從高處躍下的恐懼。

鑒江橋
“見義勇為
是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底線”
采訪途中,當地工會來人向他確認材料,他聲音有些發緊,雙手妥帖地放在膝蓋上,坐得筆直。等對方走后,他才長舒一口氣,搓了搓臉:“總有人找,有點不自在。”
這個“樸素的市民”只想盡快回到送餐、歸家的平凡生活。那些象征榮譽的證書,他悉數收了起來。送餐時被人認出,他第一反應是“你認錯人了”。那套在當地獨一無二的橙色制服,他也并不常穿,因為“太顯眼”。
“我就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人,不算多偉大,也不是壞人。當時那種情況,換作誰有良心都會伸手,只不過我走快了一步。”他真心希望不要再發生跳橋這樣的危險事,但也理解社會對見義勇為這種善意的珍視。“我的事能被當成正能量,說明人心都是向善的,見義勇為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底線,我只是那個被榮譽選中的人。”
采訪結束,呂煒權換下那身耀眼的橙色制服,重新穿上自己的深藍色短袖。如今,他除了常年在外奔波,落下了鼻炎,身體一切都好。離開公司,他戴上藍騎士頭盔,跨上電動車,往回家的方向去,身影匯入高州傍晚的車流中。他依舊是那個為生活奔波、凌晨三點入睡的父親、丈夫和兒子。
直到現在,呂煒權也沒再見過那個被救的女子,甚至不知道她人是否已平安,當日為何會落水。他沒問,也沒再關注。
鑒江橋頭,棋局仍在繼續,攤主仍在收拾著攤位,江水仍在平靜流淌。




